跳个舞吧
\n文/倪月友
\n一
\n和唐红爻约会聊天,让徐冉有种深深的罪恶感。唐红爻就像她的鸦片,难戒掉,好多次都是她主动约他和聊他。她想总有一天,她会还清张瓷的债,那时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和唐红爻约会。但那日子好像遥遥无期。
\n午间休息,徐冉正准备打电话问唐红爻在干什么,张瓷的电话就打来了,恶狠狠地责备她把他最珍爱的紫砂壶摔坏了。她不解释,也不挂断电话,任凭张瓷责骂。那些难听的字眼像锋利的刀片在她耳边呼呼飞舞。她早就习惯了,并不怕划伤。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张瓷正在气急败坏,她就是要他气急败坏,有种说不出的快感,觉得是对他最好的报复。为了尽情享受这种快感,她索性开了免提,那些锋利的刀片从手机里飞出来,在空气中撞击出金属的声音。
\n金属刀片碰撞声落幕时,伴随着陶器落地的脆响。昨天下班前,王总在会上要求大家这段时间提前半小时上班,抓紧排练舞蹈《墟上炊烟》,好在武陵山艺术节开幕式上表演,还吩咐副总张峰负责考勤。张峰是业务外行,打考勤却能精准到秒,谁要迟到,小半天工资就没了。早上出门时,徐冉看时间,估摸要迟到,扯过坤包就往外跑。啪一声响让她的神经电了下。回头一看,张瓷珍爱的迷你紫砂壶带落到地上摔碎了,碎片散开在旧垮垮的瓷砖上,泡糊的茶叶紧贴地面。她心里一阵颤栗,知道免不了挨臭骂,但马上要迟到了,哪管得了那么多呢,没打扫就出了门。
\n到公司门口,徐冉长舒了口气,很幸运没迟到。张峰在公司门口吧台边狡黠地看着她。她厌恶他,却不得不笑着和他打招呼,问好他。张峰似是而非地应了。排练时,徐冉脑子里还想着那些碎片和糊茶叶,很多动作跟不上节奏,抬腿下腰没到位。编导黄姐在看她,仿佛询问她是不是完成不了这些动作。黄姐很有人情味,不会在众目睽睽下批评人,还会给演员留足磨合或者退出时间。
\n充满民族风情的音乐欢快瓷实,激励人昂扬向上。徐冉接住黄姐的眼神,有些惭愧,抿了抿嘴唇,露出抱歉的微笑。她不是跟不上节奏,也不是完成不了舞蹈动作,而是分了神。徐冉收回心思,让意识和身体高度契合,仿佛一缕炊烟在黄昏的墟上轻舞飞扬。公司好不容易排练出像样的舞蹈,不仅要在这次开幕式上表演,还指望排练纯熟后,参加市里的年度好节目评奖。要是拿了奖,演员们的荷包就会鼓点,哪有不卖力的呢?
\n演艺公司后面是片松林,徐冉没去过。每次看着那片林子,她都想去松林里走走,她喜欢那样的树林。
\n中午阳光亮花花的,徐冉坐在排练厅外的台阶上。午间的安静点燃了她的忧伤。她想:张瓷在干啥呢?是不是清扫完了地板上的碎瓷片,正满怀怨恨地躺在床上。她很抱歉,感觉对不住张瓷。人家天不亮就开着小四轮出门,到附近场镇收猪大肠,然后卖给后面冻库,靠赚差价维持一家人生活。哪怕他天天洗澡,身上总有股猪屎味。她想劝他变通下,谋其它事做,却老是开不了口。他被诈骗后,脾气越来越暴躁,看谁都是诈骗犯。他喝醉了,就对她破口大骂,说在演艺公司上班丢人现眼。
\n演艺公司工资低,很多人干两年就跳了槽。徐冉没资源,跳不了槽。事实上她也没勇气跳槽,想不好能干什么。她就喜欢跳舞,总能迅速领会舞蹈的灵魂。只要身体随音乐节奏律动,她就会全身心沉浸进去,仿佛在遨游奇妙世界。一个人时,她经常琢磨舞蹈动作,放上曲子,她就能凭感觉跳起来。
\n即使中午,也有些小姑娘在排练厅练习,她们无声地拉伸、转圈或腾空。让徐冉仿佛回到了才进公司的那段时光。她刚从中职学校毕业,想找个与舞蹈相关的工作,便去桃核演艺公司应聘,竟聘上了。为了留在公司,她很卖力,每次排练新节目,她都要加班,总是比别人先熟练,先进入角色。
\n被张瓷臭骂,徐冉没了给唐红爻打电话的心情。她缓缓站起来,仿佛整个世界都很虚空,脑子里也空荡荡的。她想在休息室躺会儿,为下午排练留足力气。刚躺下,竟收到了唐红爻发来的微信,约她到酉州古城吃龚滩卤豆腐。她刚想回算了,肚子却不争气地吵起来。她还没中午吃饭呢。
\n忍耐一会儿,肚子越发叫得厉害,感觉不吃点什么,下午就无法完成排练。徐冉盯着手机,等待唐红爻再发微信。没想到他竟然不发了。她有些恼火,心里骂唐红爻死脑筋。她问唐红爻在哪里?他说刚在苍岭安玻璃回来,在酉州古城下车,想到演艺公司离古城近,就想约她,又怕打扰她中午休息。发了微信,见她没回,就不敢再发了。
\n看了唐红爻的解释,温暖从徐冉心里升起来,熏得鼻尖酸酸的。她让他在卤豆腐店等她。他说正在店里呢。她轻悄悄走出休息室,穿过排练厅时,两个练习的小姑娘对着她笑,她向她们摇了摇手。她害怕而激动心里夹杂着棉花糖般的幸福感。
\n太阳针尖般锋利,酉州古城石板街空荡荡的,很少有行人。徐冉远远看见唐红爻坐在卤豆腐店狭窄的门脸里,瘦削的身子像张紧绷绷的弓。
\n“怎么想起在这里下车?”徐冉笑着问。唐红爻红了脸,眼里露出狡黠的光。
\n“不就是为请你吃午饭吗?”唐红爻讨好地说。店主是胖乎乎的少妇,她侧过头看着唐红爻,莫名其妙地笑了笑。“四坨卤豆腐!”他说。店主往卤豆腐里酿了麻辣鲜香,用搪瓷盘装了端过来,又问他们还需要什么。
\n“还想吃点什么?”唐红爻问徐冉。“我谢谢你,够了。”徐冉马着脸说。唐红爻有些蒙,无辜地看着她。店主知趣地转到里间去忙碌了。徐冉埋头凶狠地吃着卤豆腐,委屈和愤怒从她咀嚼肌上漫溢出来。他不再说什么,叉起豆腐小心地吃起来。
\n唐红爻曾对徐冉说,哪怕她生他气,他也感到幸福。回来十多年,他始终是一个人。他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,希望有个女人能走进他家,给他带来些许温暖。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徐冉,徐冉同情他,觉得他是好人,好人不应该那样孤单和可怜。她愿和好人相好,给好人快乐,不让好人始终遗憾。
\n徐冉后来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,又不是救世主,凭什么必须要帮助好人呢?她感觉自己可能是爱上了他,所谓的同情无非是为自己找借口,为罪恶感找借口。也有可能是为报复张瓷找借口。
\n出卤豆腐店,离下午排练还有个多小时。徐冉一直不说话,唐红爻小心地跟在后面,问她要不要喝水。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,他买了罐热咖啡递给她。她接过去小心地喝了口。她想唐红爻带她去后面松林里坐坐,又不好意思说出来。她走向广场,他默默走在她身边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\n广场香樟树下坐了几个人,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。徐冉害怕是认识的人,立定脚步转身看唐红爻。唐红爻也立定下来,无辜地看着她。“你回去吧,我要回去休息,下午还要排练呢!”唐红爻点点头。她又说:“谢谢你请我吃卤豆腐。”他腼腆地笑了,结巴着说:“对不起,下次我去哪里一定先给你说。”她笑了。原来他以为是他去苍岭没提前告诉她,她生气呢。为什么生气呢?她已想不起来了,很多时候,她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。
\n看着唐红爻的影子走在空旷的广场上,徐冉心里也像广场一样空旷。明晃晃的阳光落在来,他踩着他的影子摇着身体向前,仿佛是那坨影子在吃力地拉着他走。伤感涌上来罩住了她。明晃晃的阳光下,她打了个冷噤。
\n二
\n午间只睡了大半个小时,徐冉却感觉睡了整个下午。白日梦让人觉得时间漫长。究竟做了些什么梦,她记不起来,没有清晰的情节,没有任何象征和寓意。梦境里仿佛充斥着唐红爻模糊的影子,偶尔也有张瓷的影子。她感觉两个男人迟早会打一架,不要命那种打法。依张瓷的脾气和心胸,把她扫地出门前,还会狠狠地揍她一顿。她心里有些苦涩,就让张瓷揍一顿吧,那样会减轻她的罪恶感。
\n结婚十年,是什么消解了她对张瓷的爱?徐冉找不到答案。那时候她那么爱他,他大方豪爽,用心地爱着她。他天天都来演艺公司看她,给她带好吃的,有时还请她去桃花源广场下馆子。为了讨好她,他也请她朋友一起下馆子。同事们都羡慕她,说她傍了大款,还是帅气的大款。人家说张瓷是拆迁户,因为家里以前老房多,要了两套还建房后,也还补了相当可观的钱。
\n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自己。张瓷说:“感觉,爱情就是种特别的感觉。”徐冉说:“要是感觉消失了呢?”问这话时,她心里有些害怕,觉得不仅是给张瓷出了道难题,也是给自己出了道难题。张瓷看着她嘿嘿地笑起来,眨巴着眼说:“我的感觉一旦有了,就永远不会消失。”她觉得他可能在撒谎。要是他问她同样的问题,她会怎样回答?还好他没问。
\n结婚后,张瓷建议她不再去演艺公司上班,另外找事干,或者什么都不干也行。她不同意,她那么喜欢跳舞,怎么舍得辞职?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和舞蹈离不开,只要音乐响起,她就感觉风在围着身子荡漾,托举着她的意识旋转跳跃,有种飞翔的快感。见她痴迷舞蹈,他没再坚持要她辞。
\n下午排练,黄姐讲了接下来要练习的几个硬动作,鼓励大家战胜畏难情绪,做到粗中有细。虽然这些话是老生常谈,但上难度动作时,作为编导必须提醒。与徐冉搭档的是刘奕非,一米八五的年轻小伙子,还没耍女朋友。他要双手把她抡起来,让她在空中旋转两圈,然后接住她,她顺势缠绕他身体,单脚立在他九十度弓步的膝盖上,形成飞翔姿势。徐冉还没与刘奕非搭档过,需反复磨合默契度。她没想到刘奕非竟然会害羞。如果她旋转后落向他双手时,他还害羞,他的果断就会大打折扣,甚至接不住她,她会因此而摔伤。他们开始做了些热身活动,练习了眼神交流和肢体语言交流,默契度有很大提升。做去音乐实际练习后,他们终于能正常排练了。
\n空中旋转时,徐冉仿佛是舞动的炊烟,她太喜欢这感觉了。她很满意这个有高度默契的搭档,但又觉得对不起前一个搭档。要不是张瓷无理取闹,吴恒不会辞职。当时他和吴恒正在贴面紧拥,张瓷醉醺醺闯进排练厅来。他不问青红皂白,上前就给吴恒一个大嘴巴。如果吴恒和他动手,他绝不是对手。吴恒知道他是徐冉丈夫后,表示很理解,没和他计较。当时有人害怕事情闹大,吓得跑去报告给公司领导。张峰跑来先踢张瓷一脚,张瓷和他打起来。吴恒和几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开。
\n那天晚上,徐冉生闷气不说话,张瓷心里也窝火。以后他再不去演艺公司看徐冉。他知道错怪了吴恒,但因和张峰干了仗,也没打算给吴恒道歉。张峰请求辞退徐冉,编导黄姐据理力争才留下了她。黄姐说像徐冉那样爱舞蹈、素质好有悟性的演员可遇不可求,再说她本人也没什么错,王总听了黄姐建议。张瓷知道张峰想辞退徐冉,咬牙说:“总有一天我会干掉那个混蛋。”听得徐冉后背发凉,感觉张瓷的话连标点都充满愤怒和绝望。吴恒辞职离开演艺公司,徐冉去送他,给他说对不起。吴恒说:“没关系,早就原谅张瓷哥了。”她问他是不是因为打了架才辞职的。他笑着说与那个没关系,但她始终觉得很抱歉。
\n要不是心里憋屈,张瓷也许不会打吴恒。张瓷也说不清是怎样把卡里的钱转走的,他就像被勾了魂,迷迷糊糊就把钱转到了别人账上。警察调查后,回复说钱流到了海外账户,案子破不了,赃款追不回来。钱被骗后,所有亲戚都与张瓷断了来往,连父母都不再理睬他。在没任何准备和征兆,他们就成了穷人。张瓷仿佛变了个人,动不动就喝得醉醺醺的,脾气像炸弹一样暴躁。
\n被骗后,张瓷垮着脸成天闷睡,不吃不喝。徐冉做了饭去叫他,他理都不理,她不知道怎样劝解,只好按时去上班,一遍遍练习高难度舞蹈动作,以此忘记内心的恐惧。睡了一个星期后,张瓷便不声不响起床了。仅一个星期,他就瘦得像只猴子,走路摇摇晃晃的。徐冉正在做饭,看见他摇晃着走出门,连忙跟在后面。他突然转身挥手说:“我没事,不要跟着我,不然我冒火了。”他双眼血红,眼冒凶光。她有些害怕,只好转身回了屋。
\n四天后,徐冉下班回来正要上楼,张瓷开着辆小四轮在她面前停下,说:“找朋友帮忙,贷款买了辆车。”她努力笑着说好啊。他说他以后就开着小四轮下乡收猪大肠到城里卖。她有些哭笑不得,为什么偏偏要收猪大肠呢?他像看穿了她心思,说:“别的我也不会,有朋友给我指了这个路。”她点点头。那晚上,他们终于又在一起吃饭,但都不怎么说话了。
\n天不亮,张瓷就开着小四轮到乡镇收猪大肠,天黑了才回来。他累得精疲力尽,浑身酸疼。他终于明白赚钱是多么不容易,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。辛苦了一个星期,他决定休息一天。中午有人约他喝酒,说要为他终于站了起来喝一杯。他很高兴,正好借酒解乏。喝完酒后,他沿着雅浦泉大道醉醺醺地回家,血色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,想到所有积蓄瞬息之间打了水漂,他心里隐隐作疼。正伤感,一辆轿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来,徐冉下了车,张峰那张肥脸在他眼前晃一下就不见了。
\n各种滋味涌上张瓷的心头,他没和徐冉说话,怒气冲冲上了楼。徐冉刚开门进屋,他就劈头盖脸骂起来,骂她不要脸,忘恩负义。她很蒙,问他是不是疯了。“老子疯了,就是疯了!”他眼里布满血丝,狂怒起来,抬手给她脸上一巴掌,又是一巴掌,她跌坐在地板上,鼻血蚯蚓般爬出来。他指着她:“你以为我没看见那杂种,我一定要弄死他,他踢老子的账还没算呢!”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,但看他那样愤怒,她不想解释。他们不过是去城南演出回来,张峰开公车负责接送,车上还有其他同事。
\n徐冉脑瓜里仿佛有群马蜂,吵得她想吐。她真想和他马上离婚,可想到娘生病时,是他慷慨解囊花钱医治,虽然娘最后还是离开了人间。但他那么大方,给她关怀和温暖,让她有了战胜苦难的力量。娘生病时,她和他还没结婚,但他说服了父母,拿出大笔钱给娘治病。那段时间,他经常来照顾娘,让娘不再忧虑和孤单。她一直记着这份深厚情谊赢翻网,他现在竟然打她。她不敢相信,很是痛苦,她对他的感情降到了冰点,在离与不离之间煎熬。
\n三
\n出门上班前,张瓷还没回来。徐冉有两天没看见他了。前天回家时,地上的碎陶片和泡糊的茶叶已打扫了,她心里升起来一丝愧疚。她以为他在睡觉,没打开卧室门看,看他干什么呢,难道让他怒气冲冲再骂一顿?她做好晚饭,还不见他出来,便小心地推开卧室门喊他吃饭。床上空空的,他不在家。
\n张瓷很少下午出门,他去了哪里?徐冉木然地站在卧室门口,是不是自己摔碎了他的紫砂壶,他去外面喝酒解闷了?要不要给他打电话,她想了想放弃了,她才不想上门找骂呢。等了一会儿,他还没回来,她便独自坐下来吃饭,又给他温了些饭菜在电饭煲里。
\n张瓷整晚都没回来,究竟去了哪里?徐冉满怀心思下了电梯,纠结要不要给他打电话。最后她狠心没打。她在小区车位上找了找,小四轮安静地趴在大树下的车位上。她轻轻走过去往车里看了看,张瓷不在。眼看要迟到了,她小跑着去赶公交车。她可不想被张峰抓住把柄,张瓷讨厌他,她何尝不讨厌他?
\n公交车上有人在小声议论杀人事件。徐冉前面两个中年妇女啧啧地说好残忍啊!她懒得听她们唧咕,有意把各种冗杂的声音关在耳朵外,处于半放空状态。她喜欢这种状态,感觉身心都在休息。
\n还好没迟到,徐冉在演艺公司门口舒了口气,不知为什么,她每次到公司门口,只要没迟到就会舒口气。门口吧台空空的,不见张峰的影子。她加快脚步往公司里面走,今天公司的气氛有些异常,显得过于安静。走廊和过道里的灯都开着,放射着明晃晃的光。所有办公室的灯也是开着的,连排练厅和卫生间的灯都开着。
\n即使所有灯都开着,也给人冷冰冰的感觉,徐冉打了个冷噤。同事们都坐在办公室,默着脸不说话,看她进来,只严肃地看看她。她走到座位前脱下挎包,对大家笑了笑说:“今天怎么了?都不说话。”
\n“姐,你不知道呀?出大事了。”红鸽小姑娘说。徐冉脑子里嗡的一下,那种冷冷的感觉更加强烈。“出了什么大事?”徐冉瞪大眼问。“张总被谋杀了,尸体泡在杀人桥下的锅底塘里。”紫兰姑娘说。“啊?”徐冉惊得喊出了声,浑身软绵绵的,大家看看她没说话。
\n“黄导呢,今天要不要排练?”沉默了一会儿,徐冉定神问大家。红鸽说今天肯定排练不成了,公司领导都被警察叫去问话了,说不定还要叫员工问话呢。徐冉哦了声,瘫坐在椅子上。她突然想到张瓷几夜未归,心里电了一下。
\n“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徐冉鼓起勇气问。“据说天刚亮,有人去河边钓鱼,发现水面上漂浮着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尸体,就报了警。”搭档刘奕非说。“怎会这样,张总昨早上不是还在打考勤吗?”徐冉自言自语地低下头。“他昨天下午也是打完考勤才离开的。”紫兰插话说。“他得罪了谁呀?竟有那么大的仇恨。”红鸽小声说。“张总的脾气,说不定得罪了多少人呢?”紫兰说。“哎呀,世事无常,别乱说了。”刘奕非扫视一圈大家轻声说。办公室再次沉默下来,冷冷的灯光挤压,仿佛要从门口挤出去。
\n沉默中的时间漫长而艰难,徐冉的脑子漫游起来。十几年前母亲去世那晚上,父亲趴在床沿上握着母亲的手,双眼血红。母亲大口呼气,像刚甩上岸的鱼,眼看撑不住了。“快给张瓷打电话!”父亲突然转身对徐冉吼起来。怎么好意思给他打电话,他们还没确立关系呢?虽然她会情不自禁跟他去吃好吃的,他为母亲花钱治病她也无法拒绝。她说:“感谢你,我会还你的。”她的意思是:她和他还仅是朋友,她还没把他当男朋友呢。话说回来,即使他们在恋爱,也可能会分开,何况还没恋爱,怎么好意思给他打电话呢?
\n谁都说她好福气,追她的张瓷有钱又帅气,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。只有她自己明白,心里偏偏有个声音在倔强地说不,为什么不?她不知道,也许正是他在大家眼中条件太好了吧。事实上,连他的大方都让她感觉不舒服。他请她吃饭,毫不犹豫掏钱为她母亲治病,他这些大方行为让她有种被他绑架的感觉,她讨厌这种感觉。
\n“怎么还蹙着?快打呀!”父亲又对徐冉喊。她回过神来,这种情况,不给张瓷打电话还能给谁打呢?父亲没兄弟姊妹,她是家里独生女,他们需要有亲人在身边。她感到孤寂和无奈,无所适从,只能给他打电话。他很快就赶了过来,那以后,她们确立了恋爱关系。
\n怎么会想到母亲去世,徐冉觉得不可思议。张瓷一夜未归,究竟去了哪里?她隐隐有些担忧。张瓷看不惯张峰,经常在她面前抱怨。哪怕在街上看见张峰,他也会回来对她说:“你们那张总怎么看着那么恶心?真想两脚踢死他。”她说你讨厌他,与我什么相干。张瓷会突然泄了气,有些灰溜溜的尴尬。“总有天我会干掉那混蛋!”徐冉仿佛又听见张瓷在恶狠狠地说。她的心怦怦乱跳,一阵恐惧弥漫上心头,仿佛看见他正圆睁血红大眼向张峰扑去。她有些眩晕,不得不趴在桌子上,没人发现她的失常。
\n镇定了一会儿,徐冉心绪平复了很多。她站起来去洗手间,洗手间没人,她忙给张瓷打电话。她想听听他声音,问他在哪里,哪怕他骂她,她也愿意。他电话已关机,她有些失落。她想给他发信息,又觉得似乎不妥。正犹豫时,有人进了卫生间,她连忙没事似的走了出去。
\n在走道上,徐冉遇见了王总。王总对她点点头,匆忙进了老总办公室。她刚回办公室坐下,刘主任就跑来通知大家不要离开,又说公司在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。徐冉扫了眼大家,仿佛谁都松了口气似的,冷冰冰的公司仿佛有了些温热气息。
\n为什么关机,张瓷究竟去了哪里,前两晚怎么不打电话问问他呢?徐冉有些懊悔。她又将前天的事捋了一遍。和唐红爻分手后,她被张瓷大骂后的坏心情一扫而光。她感觉有些遗憾,本可以和唐红爻多耍会儿,可惜广场上人多,她怕被人认出来,只好分手回了公司。下午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家,认为一定会被张瓷劈头盖脸痛骂。她在要不要回应张瓷的事上纠结了一番。最后她觉得还是不回应,让他骂个痛快。因为那紫砂壶是张瓷最喜欢的物件,他自己舍不得买,是去过宜兴的远房亲戚送他的,让他痛骂消消气也好。
\n推开卧室门,发现张瓷并不在家时,开始徐冉还觉得很幸运,毕竟算是逃脱了痛骂。睡觉时,他还没回来。她想打电话问他在哪里。正要拨电话时,唐红爻给她发了条微信,问她休息没有。看到他发来微信,她有些兴奋,立马回他:还没呢,感谢中午请我吃卤豆腐。唐红爻单身一人,从不晚上给她发微信,不知为何今晚竟给她发了条微信。“今天老板安排去苍岭安玻璃。”唐红爻在微信说。她忍不住笑了,回他知道了。
\n“你今天肯定生气了,对不起,以后我去哪里一定事先给你说。”看到这条短信,她心情更好了,回他:“晓得我生气就好,看你以后还敢不敢。”他去哪里她其实并不关心,她也没为他去哪里没告诉她而生气。但他都这样猜测了,她何不顺势哄一下他呢?她喜欢这种感觉,更享受这种感觉。
\n究竟聊了多晚,徐冉记不起来了。反正她感觉唐红爻很兴奋,喋喋不休说了很多事,都是些他以前给她说过的事。后来她实在很疲惫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第二天起床,徐冉特意去看张瓷的卧室。从张瓷开上小四轮收猪大肠后,她和他就分床睡了。他还没回来。她想:看来是过不下去了,必须要离。但想到和唐红爻的事,她又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张瓷。
\n四
\n没人能想到,徐冉和唐红爻会产生交集。他瘦得像只马虾,不修边幅,稀疏的头发快耷拉到眉毛上了,成天勾着肩,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似的。
\n那次张瓷喝醉了酒回家,恰巧看见张峰送徐冉回来。他浑身蹿火,把徐冉打得满脸鼻血。待他酒醒后,看见徐冉还在抽泣,他仿佛突然有些羞愧,感到无脸在家继续面对她,便摇晃着出了门。将来怎么办?看到张瓷出门后,徐冉在心里问自己。
\n一整晚,徐冉都在问自己怎么办。她哪里知道怎么办呢?只能被动地漂浮在时间的泡沫上荡漾。当晚张瓷没回来,第二天下午张瓷还没回来,她给他打电话,他已关机。她出去街上转,心想能不能碰到他。路过一家夜宵店,她想起还没吃晚饭,便进店点了十个煎饺,又要了二两白干。也许是心里毛躁,她一口吞了白干,随后又要了二两,就着煎饺她又把二两白干喝了个底朝天。
\n冷清清的大街上,已经很少有人了。到处黑咕隆咚的,哪里都没张瓷的影子,徐冉又伤心又失落。酒劲上来,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旋转,一只流浪狗从她身边跑过去,又一只流浪狗从她身边跑过去,然后远处传来了野狗撕咬的嚎叫声。她不害怕,摇晃着身子往回走,去年她爹被病痛走了,现在张瓷也找不到了,她再也没有了亲人。她仿佛是被遗弃的孤儿。
\n给谁打个电话吧。徐冉掏出手机,才发现竟没一个倾诉对象。她摇晃着往前走,想尽量走成直线,哪走得直呢。走着走着,她连走的力气都没了,便索性蹲在红卫桥天桥上,任凭河风吹在火辣辣的脸上,胡乱地撩动头发。好伤心呀,她从没想过结婚后会这样伤心,她索性哭起来。开始还是嘤嘤地抽泣,后来她不管不顾,放声大哭起来。哭着哭着,似乎就清醒了些。她试图站起来走回家,可刚动身子就哇的声吐了出来,胃里翻江倒海,何幸得将五脏六腑全吐出来。多么特别的感受,她没有过酒醉的经历。她双手抓着天桥上的栏杆,用力往前移动身子。到天桥下道口时,她实在没有了力气,又加上害怕从梯步滚下去,她便在下道口躺了下来。
\n也不知道睡了多久。醒来时,徐冉感觉脑袋被人用斧头劈过般疼痛。她动了动身子,发现身上盖了件衣服,头下也枕了件衣服,下道口梯步边有个黑影坐着。她以为是张瓷,愤怒和委屈漫漶上来,她想跳起来狠狠地扇他两耳光,可哪有力气跳起来呢?她鼻子酸酸的,眼泪再次夺眶而出。“海量呀,喝了好多酒?”黑影说。她听出那不是张瓷,而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,苍老而低沉。她冷静下来,停止哭泣,脑子里掠过各种想法:他什么意思?不可能是劫财的,她身上根本没多少钱;难道是劫色的,好像也不太对。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对自己好,有什么企图?“你是谁呀,究竟想怎样?”她冷冷地问。“想怎样,不是早就怎样了吗?”黑影更冷地回答。他始终坐着没动,连头都没转。
\n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我不怕你,你的阴谋不可能得逞。”徐冉觉得简直是在背小说或影视剧台词。黑影冷漠地哼了声,不再说话。对面钟灵山里传来两声奇怪的鸟叫,河风吹来,她打了个激灵。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,疼痛一阵比一阵来得猛烈。“是不是头痛呀?”黑影冷漠地问。她本想回怼他,骂他多事,却又骂不出口。她想身上盖的,头下枕的还是他的衣服呢。“很痛很痛,要爆炸一样。”她没想到自己声音那么可怜,不可思议的可怜。“女孩子,以后别喝那么多酒,喝醉了也不要独自回家。”黑影的语气温柔了许多。
\n“你知道啥呀,你是我的谁呀,叽里呱啦的?”徐冉突然生气了,一下子坐起来,把盖在身上的衣服向黑影扔过去,又把枕在头下的衣服也扔过去。黑影依然没动,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。“我不知道今夜为什么多事,以前我从不多事的。”黑影说着转过头来,顺手把衣服抱在怀里。她看不清黑影的脸,只觉得他已不年轻,黑夜中都能感觉到他的苍老。
\n“谁要你关心,谁让你多事了?”徐冉连珠炮似地吼起来,喉咙都要嘶哑了。黑影等她发飙完后埋怨地说:“你看你,声音都哑了,还呈什么强,去我那里喝杯热水吧。”
\n无数委屈突然涌上徐冉心头,仿佛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关心她了。“倒霉透了,连陌生人都欺负我。”她说着又要哭。“别冤枉,我从不欺负谁。”黑影淡淡地说,“我屋近,相信我,就去我屋喝杯热水。”她感觉嗓子干成了两片枯叶,仿佛要碎裂了,脑袋又在嚓嚓炸痛,太想喝杯热水了。听他口气也不是坏人,再说他要干坏事,不早干了吗?“好吧,就去喝杯热水。”徐冉拉着栏杆颤巍巍站起来,一阵冷风,她牙齿磕得嘚嘚响。黑影站起来,把衣服披在她身上,扶她下了天桥。
\n一路上,徐冉都仿佛在梦里。很快到了一处老旧小区的三楼,屋里也算宽敞,打扫得很干净,水磨地板反射着雪白的灯光。她终于看清了他面容。他看起来不是很苍老。眉头紧皱,仿佛整张脸都在皱着。他烧了开水,给她兑了杯蜂糖水,说:“喝吧,这个解酒。”她喝完后,他又拿来两根香蕉说:“垫下肚子吧。”她没客气,吃了香蕉,一句话都没说。
\n“头还痛吗?”他问徐冉。她感觉好多了,身子暖和了,她摇摇头算是回应。“天快亮了,回家吧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。去她家并不远,差不多两公里左右,她站起来往外走。“走吧,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,你不要害怕。”他说。她只点了点头。她很感激他,想为自己的冒失和鲁莽道歉,但她开不了口,甚至都不敢看他。
\n闹钟响了两遍,徐冉实在不想去上班,张瓷还没回来。伤心和醉酒仿佛耗尽了元气,她给王总发信息请了假。太累了,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梦里好多醉酒的场景,一会儿是黑影,一会儿是皱着的脸,醒来已是中午。她回想昨晚的事,简直像场梦。谁说世上没好人呢,那人不就是好人吗?她边想边踉踉跄跄起床,煮了碗鸡蛋面。想起他来,她竟感觉特别温暖。她决定去看看他,向他道歉和表示感谢。
\n进了老旧小区,徐冉四处打量,小区房屋外墙都落了皮,房子间挂着蛛网,楼梯间墙上印满了垃圾广告,进出小区的大都是老人和小孩。他屋门大开,远远看见他在雕刻什么。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,他看见她,连忙站了起来。她尽力笑着说:“昨晚,谢谢你。”他有些腼腆,搓着手说:“不用咯。”她想,他竟然会羞涩,与昨晚相比,简直判若两人。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:“坐吧,坐吧。”边说边搬了根凳子过来。她坐下来,又说:“真是谢谢你。”他说:“别客气,是我当时想起了我妹妹,不然不会帮你。”
\n他的解释让徐冉有些失望,可她还是很感激他。他行动有点迟缓,却浑身透出种莫名其妙的力量。“今天好多了吧?”他好像在无话找话。“你妹妹多大,她怎么了?”徐冉忍不住问。“她可能和你差不多大,但早已不在人间了。”他平静地说。她脊梁骨不由得冒起股冷气来。“她男朋友甩她那天,也喝得你那样醉。”他说,“昨晚见你醉倒在天桥上,我就想起了她。”
\n“真对不起。”徐冉说。他摇摇头:“与你没关系,不存在对不起。”她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行动迟缓的男人很温暖,很值得信任。“我叫你哥吧,能说一说你妹妹吗?”她试探说。他冷静地说他妹妹的人生太简单了,十八岁出门打工,后被同居了三年的男朋友甩了,她到处找不到他,后来竟生病走了。徐冉愣愣神说:“她男朋友太坏了!”他又坐到原位上拿起树根雕刻起来,他边雕边说:“是我妹妹太走心了。”
\n“哥赢翻网,你姓什么呢,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了。”徐冉有些激动。他停下来看看她,犹豫了一下:“你当真,不会后悔吧?”她看着他眼睛认真地说:“肯定当真,不得后悔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,皱着的脸舒展了:“我叫唐红爻。”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写自己的名字。徐冉走过去看了他写的字,又加了他微信,终于觉得没了什么话说,便告辞了出来。
\n五
\n公司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散会了,刘主任又通知所有人开会。徐冉觉得好久没开过这么大的会了,宽敞的会议室坐满了人,却鸦雀无声。王总双手支着额头,微闭双眼坐在主席台上。王主任过去对他耳语了什么,他突然醒过来似的说:“啊,都到齐了呀,开会。”
\n没想到王总那样老,徐冉看着疲惫愁苦的王总想。王总通报了副总张峰被谋害的事。他说凶手抛尸河里,手段残忍,场面血腥,公安已立案。他说:要是警察来找谁调查情况,希望积极配合,如实报告。“后面大家该干啥干啥,不要受这事影响,尤其要加紧排练《墟上炊烟》,确保能在艺术节开幕式上呈现。”王总说完后,指定黄导负责组织排练。
\n排练前,徐冉又躲到卫生间给张瓷打电话,还是关机。她很着急,给他微信留言:在哪里,速回电话!整场排练她都心不在焉,好在黄导仿佛没注意到她情绪不对。中途休息,演员们叽叽咕咕议论起来,说张峰是不是和谁结了仇,那么凶的人竟让人杀了。红鸽的社会朋友多,信息来源广,她神秘地对大家说:“死得老惨了,尸体装在透明塑料袋里,肠子都流出来了。”其她小姑娘睁大惊恐的眼睛,哇哇惊叹。“据说也没那么可怕,看起来就像猪大肠。”红鸽笑着说。
\n仿佛冷水兜头浇下,徐冉一阵眩晕,打了个寒噤,差点栽倒。她努力稳住身子,好在并没谁发现她异样。“总有天我会干掉那混蛋!”她仿佛又听到了张瓷恶狠狠的声音,她依稀记得他牙齿咬得梆梆紧,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。“看起来就像猪大肠”,她觉得这句话和张瓷有很大关联。她仔细想了想,想起了张瓷经常下乡猪大肠,不禁又打了个寒噤。
\n整个下午,徐冉都胆战心惊。她想请假,又怕引人注意,只得硬着头皮参加排练。回家后,她看见小四轮还停在原位,挡风玻璃都蒙了层灰。她希望能开门看见张瓷,即使他是杀人犯,她也想看见他。看见他,她会感到踏实点儿。她进屋后四处看了看,根本没有张瓷的影子。她忍不住喊了几声,没有回应,屋子安静得很空旷。她跑到他睡的屋子里翻起来。床上乱七八糟的,枕头和铺盖上印着汗渍,有股她熟悉而久违的气味。她撩开枕头,下面有些脱落的碎发。她有些伤心,觉得对不起他。她从不主动帮他洗衣服,更别说洗被子。想当年,他对她真好,经常请她吃好吃的,还花钱给她母亲治病,自己怎能那么绝情和忘恩负义?
\n是那两巴掌让她彻底绝望的吗?徐冉想。那两巴掌也是因为张峰,那次好像彻底激怒了他,说了“一定要弄死他”。也是那次,他坚持要她辞职。他哪里明白她也讨厌张峰呢?张峰对谁都刻薄,有时甚至连王总都不放在眼里。他逮到谁迟到,就让谁去他办公室罚站,训动物样训人家。几个才进公司的小姑娘,无法忍受他的刻薄,辞职不干了。即使这样,他也没有改一改。她翻完床,又翻柜子,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屋子里。在柜子里她找到把精致的短刀,她心里麻了下。为什么要买这把刀,是为了杀人,这就是凶器?随后她否定了自己的猜测,他到现在还没回来,不可能用这把刀杀人。她又继续翻起来,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。她感觉头疼,没可疑的东西并不说明凶手不是他。“死张瓷,躲哪里去了?”她忍不住在心里骂起来。
\n翻完张瓷的卧室,徐冉感觉浑身的力都被抽走了。坐在客厅旧沙发上发了会儿呆,她又掏出手机给张瓷打电话,还是关机。她在脑海里排查他可能去的地方,好像也没哪里他特别爱去。怎么办?她实在拿不出主意了。问问唐红爻吧,看他有什么办法,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说。犹豫半天,她终于拨通了唐红爻的电话。
\n“张瓷那个傻瓜可能出事了。”徐冉委屈地说。唐洪爻问出了什么事。她说张峰被人谋杀了,又讲了张瓷和张峰的过节。唐红爻一直没插话。“我该怎么办?”她痛苦地问。他还是没说话。“你在听吗?”她问他。他让她别胡思乱想,不要太担心,不如好好睡一觉。她心里埋怨他,怎么对自己如此轻描淡写,这是她第一次心里埋怨他。但还能怎样呢?
\n醒来时天已大亮,徐冉伸了下懒腰,感觉有了些力气。觉是睡安然了,可事情还没过去?她又到张瓷睡觉的房间看了看,他还没回来,屋子显得空荡荡的。正要出门,两个警察敲了门进来,敦实的中年男警后面跟着个年轻漂亮的女警。徐冉有些慌张和害怕,心想终于来了。中年警察亮了亮证,她看见他姓何。何警官问她张瓷在不在家。她说不在。他又问张瓷去了哪里,何时离开的家。还问何时失去的联系,前几天有什么异常反应,说过哪些狠话。她仔细回答了他们。在他们要离开时,她突然说出了那把精致短刀。他们让她拿出来看看。
\n中年警察认真看了下短刀,又把它递给女警看,最后把短刀还给了徐冉。女警察说什么时候张瓷回来了,给报告一声,还留下了手机号码和单位电话号码。徐冉想问张峰是不是张瓷杀的,因为心里害怕没敢问。
\n徐冉恍惚中到单位时,黄导正在组织大家排练。看到她进来,黄导对她点点头,示意她入队。她关闭一切杂念,全身心地融入舞蹈,简直要飞起来似的。黄导赞许地对她微笑。刘奕非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姐真了不起。”她没回应他。她想他可能不懂,用生命跳舞的人谁都了不起!她在演艺公司很多年了,很多人都辞了职,即使还在公司的也不跳舞了,或是做了编导,或是进了管理层,她为何还在跳舞?不就是因为舞蹈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吗,不就是因为舞蹈融入了她的灵魂吗?
\n午间休息时,王总让徐冉到他办公室去一趟。她有些忐忑,怕王总让她不再来公司,要是那样,她不知该去哪里。王总很慈祥,心平气和地问了些张瓷的情况,又安慰她不要背思想包袱,好好排练,有困难就提出来。她终于鼓起勇气问:“是张瓷杀了张总吗?”王总伸了下腰靠在沙发上说:“谁知道呢?据说警察不光在排查张瓷,还在排查其他人。”看着王总慈爱的脸,她放心了许多。
\n徐冉下午回家,又看了张瓷的房间,他还没回来。她又拨他的电话,还是关机。巨大的虚空和落寞笼罩着她,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呀。她打电话给唐红爻,约他出门吃顿饭,她能感觉到他很高兴。
\n六
\n徐冉很少见唐红爻发微信朋友圈。离开唐红爻的屋子后,她会不时地想起他,想起他心里就很温暖,想又去看看他。有次张瓷喝醉了,醉醺醺地半夜回来。她扶他进屋,他发酒疯骂她,还打了她两巴掌,把她的心伤得蛛网似的。她想找人倾诉痛苦,找谁呢?她想到了唐红爻,她翻出他微信,竟一条微信朋友圈也没有。她发微信说想找他说说话。他很快就回了好呀,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。她回他:没什么,只是想看你在没有。他给她回了个笑脸。
\n那第二天是周末,张瓷早起开着小四轮下乡了。徐冉很憋屈,不由自主去了唐红爻屋。他正在煮面条,看到她,有些手脚无措,吃力地问她吃了没有。她摇摇头。他又给她煮了一碗。她说:“反正我都是你妹了,就经常来看看你。”他摸着头羞涩地笑了。“讲讲你的过去吧,我喜欢听你说话。”她说。他眼睛亮了下,斜眼看了看她。“没啥好讲的,可能是命吧。”他伤感地讲起来。他上初中那阵,不仅是班里的尖子生,还是全校的尖子生。但他家太穷了,父亲生病花干了家里的钱,去世后留下母亲拉扯他和妹妹,根本供不起他上高中和大学。他想当医生,希望将来上手术台给人治病。他便想初中毕业就考中专读卫校,不花家里的钱,还有补贴。那些年中专收分高,毕业考试要先上中专预选线,才有资格参加正式考试,但他估计自己考得上。
\n“可是天有不测风云。”唐红爻的眼神暗下去,伤感地说。他说中考前一天发生了件意外的事,导致他考得很不理想,都没上预选线,没有了参加正式考试的资格。母亲为此抑郁成疾,在那年冬天去世了。懂事的妹妹说什么也不再上学,第二年和几个姑娘出门务工,后来竟傻傻地爱上了个广西小伙子。
\n“妹妹出门后半个月,我也出门了。”唐红爻低沉地说,“工作真难找啊,我饿着肚子到处找工作。”他说他好不容易才在菜园坝找到帮人杀蛙和黄鳝的工作。“医生没当成,手术台没上成,可我很快学会了剖鱼剖蛙和剖黄鳝。”他笑起来,笑得满脸沧桑。他说他爱上了剖鱼剖蛙,利刃在鱼和蛙两腮之间轻轻一划拉,内脏就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,真有点医生给病人动手术的感觉,甚至还有给人动手术治病的幻觉。他说划开鱼和蛙的皮肤时,绝不能伤害它们的内脏,要切除什么也必须精准。他说他最喜欢剖鳝鱼,锋利的钉子把鳝鱼头钉在木板上,未死的鳝鱼发出奇怪的声音,像伤心的叹息。听到这声叹息,他就会想起父亲临死时的叹息。
\n“谁在意它们的叹息呢?”唐红爻说,“它们无奈地围绕着钉子在木板上扭曲旋转。”他说他使劲捏住鳝鱼身子,锋利的刀子在两腮之间一划拉,所有内脏裸露在眼前,再划拉两下,切掉头部,鳝段就躺在了筲箕里。“很多人喜欢鳝段下火锅,我每天剖膳段,也不觉单调和劳累。”他说他喜欢这工作,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剖鳝鱼。不知从哪里开始,唐红爻竟然讲得眉飞色舞起来。直讲到他妹妹去世时,才又神情沮丧。他说妹妹去世后,他彻底心灰意冷了,不再出门务工。在桂芳街租了老旧房,帮人打短工过日子。
\n“哥,你恋爱过吗?”徐冉觉得唐红爻该有个女朋友,脱口问道。他突然就住了口,仰首闭眼沉默了几秒,回身看了下她,轻轻摇头。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她脑子里绞缠,绞得眼前模糊,又一股乱气直冲脑门。她感觉他有种说不清的魅力,特别招她喜欢的魅力。他话不多,也不乱发脾气,那天晚上即使她朝他怒吼,他也没转身离开。他究竟有着怎样有趣的经历呢?
\n“哥,你喜欢我吗?”徐冉很吃惊,怎么就问出了这种话。唐红爻又看了下她,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说:“我是你哥,哪有哥不喜欢妹妹的?”她使劲摇头说:“我后悔了,我不想你当我哥了。”他突然蔫了,双肩垮下去,支吾着说:“什么意思呀?”她很干脆:“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吗?”他满脸绯红,生硬地摇摇头。他们都沉默了,屋子里很安静,整个桂芳街老旧小区都沦陷在安静中。她终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,他的脸皱得更厉害,呼吸急促起来。她感觉他很紧张,仿佛身体都绷得僵直。她拍了拍他肩膀,转身下楼离去了。出小区时,她感觉他正站在窗前看自己,她没回头,向着阳光中快步走去。
\n晚上,徐冉收到唐红爻的微信:“对不起”。她回他:“怎么对不起?”过了半天,他回复:“我不知道怎样说,我不该摇头,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内心。”她笑了笑,故意逗他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?”他回:“不是,绝对不是。”她想象着他发微信时慌张的样子,又问:“你怎不问我叫什么名字,是干什么的?”他说不敢问。她说她是桃核演艺公司的舞蹈演员,叫徐冉。他给她点赞,夸她厉害。她说她太喜欢跳舞了,舍不得离开演艺公司的舞台,也就没有出门打工。他说有机会了一定要看她跳舞。他又说真是太有缘分了,他妹妹也喜欢跳舞,读小学时,还在六一庆祝活动上跳过舞,人家都夸她跳得好!要不是家里出了事,供不起她上学,说不定现在也是个舞蹈演员。
\n“真是太有缘分了!”徐冉回复他,“我不想做你妹妹,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你。”他半天没回她,她感觉他很为难。直到半夜他才回:“我也喜欢你,可我不配。”她回:“才不是呢。你以后出门都给我说说吧,我想知道你在哪里干什么。”
\n徐冉没想到,唐红爻果真每次出门,都要提前给自己说说。她很满意,仿佛突然有了新的牵挂。偶尔想起他的样子,她会情不自禁地笑笑。后来,她和张瓷吵了架,就会悄悄溜到唐红爻那里去,听他讲些趣事解闷,或者什么都不说,默默地坐会儿也很舒心。好像唐红爻就是治愈她心灵的特效药。她喜欢听他说刮了的牛蛙有钵钵那么大,没了脑袋的黄鳝还会扭动身子,现杀的泥鳅会从火锅里蹦出来。她想总有一天,她会筹齐张瓷帮母亲治病的钱,如数还给他后,她就和他离婚。
\n最让徐冉感动的是:唐红爻虽然嘴笨,却真诚地对她敞开了心扉。他说即使不能和她谈恋爱,他依然喜欢她,只要看到她,他就很满足;哪怕她生他的气,他也感到幸福。他说回来十多年了,经常都是单独生活。他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,就是希望有女人走进去,给屋子一些温情和人气。他说他知道这想法很奢侈,却还是忍不住想。
\n接下来,徐冉即使没和张瓷吵架,也会悄悄去见唐红爻。她感觉他们是在约会,是精神相融的纯洁约会。她很意外唐红爻竟然怕她。她说什么,他都言听计从。要是他出门去没对她说,她就会很生气,在微信上嗔怪他没把她放在心里。他会解释说很忙,没有时间。她说难道忙就可以把她忘了?他说:下次一定不会再忘记了,请原谅。她会看着手机屏幕会心地笑起来。
\n“今天排练,好累呀?”夜深人静时,徐冉躺在床上想唐红爻,便给他发微信。“人年轻,注意休息。”他回,“不过,能干喜欢的事真的幸福!”她说:“再喜欢也不想太辛苦了。”他说:“就是呀!多想看你跳舞的样子,肯定很漂亮。看你跳舞,我可能会想起我妹妹。”她说有机会了,一定请他去看自己跳舞,又或者自己有单人舞了,一定单独跳给他看。她知道他很高兴,也很感动。她把自己都感动了,他怎么会不感动呢?
\n“六点钟桃娘私房菜。”徐冉微信约唐红爻吃饭。她刚下车就远远看见他在门口等她。他穿了身新夹克。她还从没见他穿得那样鲜亮过。看到她,他有些腼腆,双手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,紧皱的脸上舒展开几缕笑意。她选了个不靠窗的位置。他小心地坐在她对面。她问他要不要喝酒,他摇摇头。她说她想喝。他看起来有些难为情,憋了半天说:“忍忍吧,喝酒伤身呢!”她笑着摇摇头,坚持勾了两杯白酒,推了杯给他。他只好把那杯酒往自己面前移了移。他们碰了杯,一口酒下肚,她就悲伤地摇头:“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我觉得是他杀了人。”他举起杯独自喝了口,说:“怎么会呢,案都还没破,你担心什么呀?”
\n“你不知道,他早有那心,我亲耳听他说过几次,他怎么那么傻?”徐冉又举杯和唐红爻碰了碰,喝了一大口。“别光喝酒,吃菜呀。”他关切地说,“你放心,说了什么,不一定就做了什么。”她盯着他眼睛说:“真的吗?”他无奈地笑了笑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:“一般说是这样,所以你放心吧,我们不如说点高兴事。”
\n“倒霉透了,没什么高兴事呀。”徐冉又喝了口酒,眼看要哭起来了。唐红爻说:“仔细想想,真没有吗?”徐冉使劲摇头说没有。“最近在排练什么舞?”他问。“《墟上炊烟》,要在艺术节上表演,烦死了。”她说。“烦什么,在艺术节上表演呢!难道不是高兴事吗?”她看着他,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,便拿起筷子夹菜。
\n“我可有件高兴事,想听吗?”唐红爻说。“什么事,我怎么不知道?”徐冉斜眼看着他问。“还没来得及嘛。”他眼里放光。她不说话,等他继续说。他说他参加了城市社区专职网格员招聘考试,通过了笔试,将进入面试。她猛拍一下桌子站起来说:“真好,我敬你。”说着就使劲喝了口。
\n从桃娘私房菜出来,一轮明月高挂天空,街上稀稀疏疏走着几个人。“我请你呢,结果你每次都买单,真是谢谢。”徐冉醉醺醺地说。“回去吧。”唐红爻平静地说。徐冉拦了出租车。夜深了,她真不想让唐红爻远远地保护自己,那样让她心疼。
\n七
\n连续几天排练,徐冉卖力。黄导点名表扬她阅读舞蹈的能力强,细节把握精准到位。王总来巡视,黄导也不吝言辞在黄总面前夸奖她,说她对舞蹈是绝对的真爱,没掺半分假。徐冉羞涩地笑着说:“是小刘配合得好,黄导指导得好。”刘奕非憨厚地笑着说:“徐姐真是太谦虚了。”
\n夜深人静时,无边的孤寂向徐冉扑过来。张瓷究竟去了哪里,为什么迟迟不露面?警察那次来了后再没来过,难道放弃了对谋杀张峰案的侦破?她又情不自禁给唐红爻发微信:你说张瓷是不是谋杀张峰的凶手?唐回:不知道,案件还没破呢,你别担心。她问:我是不是该和他离婚?唐回:我不知道,你跟着感觉走吧。她问:我能喜欢你吗?唐回:不行,我比你大二十岁呢!她问:年龄是问题吗?唐回:不仅年龄是问题,还有很多问题。她终于疲惫了,不再追问。他也没安慰她。
\n艺术节要到了,《墟上炊烟》排练得很纯熟。王总带领公司中层领导观看了好几场,没挑出毛病,对拿奖很有信心。王总讲话时,会不时看向徐冉,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关切。徐冉很镇静,还有意避开王总的眼神。她知道自己是在硬撑,每根弦都绷得很紧,稍不注意就会彻底崩溃。
\n中午徐冉在单人间午睡,竟迷糊中梦见了张峰。他冷漠地注视着她,让她不寒而栗。从梦中惊醒后,她听见两个小姑娘在隔壁小声说话。“听说张总赤身裸体装在袋子里,肚子被花开,肠子都流出来了。”是红鸽的声音。“好残忍,谁有那么大的仇恨啊?”是紫兰的声音。“据说剖腹手法熟练,可能是老屠夫。”红鸽说。“你听谁说的呀?”紫兰问。红鸽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在公交车上听别人说的。”徐冉忍不住想:现在的小姑娘啊,城府还真深。她可知道红鸽的男朋友是法医。
\n正胡思乱想,徐冉手机响了。何警官说抓到了张瓷,让她过去配合调查。她猛地坐起来,没想到竟有些眩晕,万千光亮条子在眼前划动,让她恶心干哕。她使劲揉着太阳穴,跑去向王总请假。王总关心她,派车专门送她去公安局。
\n何警官领徐冉去了间安静屋子。她看见张瓷在另一间屋子接受问询。何警官给她倒了杯水,问了些以前的问题,还问张瓷离家前的表现,他会不会杀牲口,家里有没有其他刀子。有些问题她并不清楚,只能把知道的都讲了。她感觉她对张瓷并不熟悉,他们之间原来有着宽广的隔阂。何警官并不凶狠,让她很放松。问完话后,何警官让她回家,说有什么事及时联系。她点了下头,壮了壮胆子问:“何警官,在哪里抓到的张瓷呀?”
\n“他在铜仁乡场上卖假古董,被群众举报了。”何警官笑着说。徐冉觉得很滑稽,问张瓷都和哪些人一起。何警官拿过本子念了串名字。“都认识吗?他们不但聚众赌博,还经常诈骗农村留守老人的钱财。”她觉得这些名字很耳熟,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,只好满怀狐疑回了家。
\n没想到张瓷晚饭时候就回来了。他满脸羞愧地低头进屋,不再飞扬跋扈,甚至有些颓唐。“徐冉,对不起!”他懊悔地说,“我太爱你了,并且想你也很爱我,我太用劲,结果把自己搞得一团糟,还伤害了你,让你离我越来越远。”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,虚弱得像个大病一场的孩子。她简直吓坏了,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?“我不争气,败了家,还脾气不好,真是对不起。”他哭得很伤心,满眼血红,消瘦而又落寞。她心里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一下,眼里潮起泪水,脑子里不断闪回他追她时的赤诚,他帮母亲开医药费时的慷慨。她上前扶他起来。他站起来,带着祈求的语气说:“抱抱我吧!”她没说话,木头般站着,冷看着他。他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她。她使劲推开他。他失落地跌坐在沙发上,双手抓着头发,沮丧地看着地面。谁也没说话,饱满的寂静仿佛结了冰。
\n“我们重新开始吧,以前我太着急,总想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,结果很失败。”张瓷又鼓起勇气说。徐冉没说话,盯着他看,仿佛要从他身体里盯出杀人犯凶狠的影子来。他哪像杀人犯,眼里全是祈求,没有任何凶光。
\n“张瓷,实话说,你杀人吗?”徐冉盯着张瓷问。张瓷从地板上弹起来,惊诧地问:“哎,你怎么这样说,我杀谁了?”她没回答,而是一直盯着他看,仿佛要拆穿他的骗人把戏。她看出他真没撒谎,才缓缓说:“张峰是你杀的吗?”他眼睛睁得老大,结巴着说:“那坏种死了呀?活该!”她点点头,感觉悬着的心落了地。他说:“难怪警察问我好多他的事,原来怀疑我是凶手。”说完后,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\n“我恨死那个坏蛋了,他无缘无故欺负你。他那眼神明显对你图谋不轨,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,是因为害怕吗?我说要弄死他,可是没机会呀!”张瓷不停地说。“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了?”徐冉打断他的话。他羞愧地低下头,最后下了决心似的讲起来。那天他回到家,看到心爱的紫砂壶打碎了,很生气,给徐冉打完电话后,没吃饭就上床睡觉。醒来后到碧津桥吃豆花饭,遇见曾杨和简成,他们是他的小学同学。他们和几个光头青年也在吃饭。多年不见,曾杨和简成对他很热情,给他开了饭钱,还问他最近在忙什么生意。张瓷讲了自己的苦恼,简成哈哈一笑说:“不嫌弃就跟着我们干吧,虽然苦了点,总比你那个赚钱,要是运气好,指不定会发大财。”
\n“我来了兴趣,问他们具体做什么。”张瓷轻声说。简成没立即回答,而是把他介绍给几个光头。光头们都说很高兴认识他,欢迎他入伙一起赚钱。他正愁赚不到钱呢,听说有钱赚自然很高兴。他很怀疑,怕上当被骗,又问大家究竟做的什么生意。曾杨看穿了他的心思,拍拍他肩膀说:“放心吧,反正不花你一分钱,跟我们走保证有钱赚。”他不好再问。当天就和他们离开酉阳去了贵州。
\n“去了才知道他们是倒卖假古董,不过真的赚钱。”张瓷苍白地笑了笑。他说有时生意好运气佳,每人一天就能分几百块。只要曾杨和简成不欺负他,其他人就不欺负他。正做发财梦呢,没想到竟让警察抓了。人家说他们诈骗留守老人钱财,不但缴了不义之财,还被拘留了几天。刚要放出拘留所,就被何警官带着两个民警接了回来。“后来的我不说,你也知道的。”张瓷最后说,“我以为我要赚好多钱,让你过好点儿,也能弥补我的羞愧。”她听了他的话,有些辛酸,竟然不知道怎么说。
\n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,怪我不争气,但我可以慢慢来,一切都可以改变。”张瓷真诚地说。徐冉觉得羞愧的该是自己,一直错怪他,误解他,真的很过分。“什么都别说了。”她有些哽塞,转身进了厨房。
\n早起上班,张瓷不在,那辆小四轮也不在,张瓷晚饭时说还要下乡收猪大肠,慢慢再想其他办法。徐冉正在犹豫,黄导的微信来了,说艺术节马上到了,大家要提前半小时开始排练。她来不及细想,急忙跑出了小区。
\n下午下班后,徐冉去桂芳街看唐红爻,他讲了张瓷的事。他说她应该珍惜张瓷,给他机会。她百感交集,没有说话。他突然说武陵山艺术节快到了,他明天要去参加网格员面试,面试完培训两天就上岗,上岗第一件事就是配合艺术节的安保工作。
\n“真不错,祝贺你!”徐冉有些落寞。唐红爻笑起来,朗声说:“谢谢你,你真是太好了。”他转身从墙壁上的布口袋里拉出把小弯刀,递给她说:“妹妹,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,两个仿佛很遥远的故事。”他清了下喉咙,慢条斯理讲起来。
\n八
\n我说过我想当医生。我家里穷,供不起我上高中和大学,我只能报考中专读卫校。卫校毕业能分配工作,也有机会继续深造当医生。可在中考前夜,我母亲洗脚时不小心打翻了洗脚盆。我们住的是木楼,洗脚水流到了楼下的住户。那家儿子比我大,上学期间就抽烟喝酒打架,是有名的狠角色。
\n狠角色刚被招进供销社,正人生得意呢。他怒气冲冲找上门来,母亲知道惹了祸,连声道歉,我和妹妹也不住给他道歉。他根本不听,上来就扇了我一耳光。母亲和妹妹求他放过我。他说他早就看不惯我了,说着就一脚踢过来,我本能地一躲,他没踢着。“别张狂,回去。”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,随后门口出现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。那是狠角色的母亲,大家叫她田孃。她脾气暴躁,经常歇斯底里尖叫和摔东西。为了狠角色进供销社,她到供销社主任那里摔过几回东西。她丈夫是供销社职工,几年前饮酒过量,倒在供销社大院里死了。我爹那时在供销社食堂做饭,有人说他在酒里投了毒。这事惊动了公安局,后来法医鉴定,狠角色他爹只是饮酒过量,才还了我爹清白。那以后我就想当医生,觉得医生很了不起。不过我爹还是被开除了,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开除不开除的,我爹本来就是临时工,但他因此积郁成疾,花了很多钱治病,最终还是把自己怄死了。还好我们没被赶出供销社大院。
\n也许是觉得没踢到我,扫了他颜面,狠角色更加愤怒。突然从门框上摘下铁锁向我脑袋砸来。我眼前开满了夺目的鲜花,蜂群的声音从远处涌过来,淹没了我的意识。“哎呀哎呀,回去了回去了。”田孃大声说。我感觉额头上有虫子爬下来,伸手摸了把,是鲜血。我突然好害怕,打了个冷噤,我想我会不会死呀?几十年过去了,我还清晰记得那绝望的感觉。“是我不小心,打我吧,饶了他,饶了他。”母亲带着哭腔连声求饶。妹妹惊恐地尖叫着,声音炸得我耳朵嗡嗡响。“兔子急了都咬人,你们经常欺负我们孤儿寡母,他也是没办法。”田孃站在门口冷冷地说。我很绝望,心想今天狠角色不弄死我不会罢休。“走了,回去!”田孃突然大声吼她儿子。“先给点教训,看以后还张狂不?”狠角色指了指我们,恶狠狠地说,然后转身出门下楼了。
\n伤口不是很疼痛,但我被吓坏了,浑身颤抖着,一下接一下地抽搐喘气。母亲剪去我伤口边的头发,敷了些过期药片的粉末。我蜷着身子睡在床上,不时从梦里惊醒。夜晚嗡嗡嗡的很安静,我知道母亲和妹妹都没睡着,她们也被吓到了。仿佛一切都不真实,像场梦。可伤口不时的阵痛还在,剃去头发处的伤疤肿了起来,怎么可能是梦。
\n本来想考出好成绩,可是提起笔昨晚的场景就浮现出来。田孃的冷,狠角色的凶,妹妹的无助和母亲的绝望像电影镜头,在脑子里疯狂闪回。哪怕是简单题目,我也很难完成了。我只要用力思考难点的题目,伤口就嚓嚓疼痛。
\n我考得很差劲,连预选线都没上。我成了别人的嘲笑对象。即使没人嘲笑我,我也感到很羞愧。班主任老师找到我,叹了口气说:“别灰心,考场失误是常事,只要不放弃,总会有出息的。”我真想痛哭一场,但我哭不出来。我暗下决心,将来当拿手术刀医生。
\n首先必须养活自己,不然所有想法都是空想,这个道理我明白。我初中毕业没几天,妹妹就辍学出门打工了,我支持她的决定。我不想她活在那晚恐怖的阴影里。那个暑假末,我放弃了重读初三的想法,也出门打工了。我在菜园坝找到了帮火锅店杀鳝鱼、牛蛙和鱼的工做。开始我不敢下手,师傅让我把活物当成移动的草木,不要有任何同情心。我按照他的方法,很快就克服了恐惧。师傅说我领悟得快,给了我几把这样的小弯刀。
\n不得不说我三年初中没白上。在剖那些活物时,我想到了生物课和生理卫生课上老师教的知识。我解剖着手上的活物,感觉就是在给它们做手术。没事时,我把小弯刀磨得亮花花的,仔细分析那些活物的身体结构和在我手上时的习惯动作,琢磨着怎样一刀下去,又快又准又符合完美要求。第一刀不超过零点二秒,从胸口到肛门就划开了;第二刀不超过零点五秒,所有内脏都被精准摘除。我把解剖活物当成美妙的艺术,不加深和延长它们的痛苦。我给它们死的痛快和豪气,它们能遇到我是它们的福气,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。我坚信我的手艺将来大有用处,一定会促成我当医生的愿望。
\n唐红爻讲得兴奋起来,挥舞着小弯刀。小弯刀在空气中发出快活的“唰唰”声。徐冉开始听得入迷,深深同情他的遭遇,暗骂田孃和狠角色歹毒,苦命人何苦欺负苦命人!听到后来,她就感到毛骨悚然了,眼前全是被宰杀和解剖的鳝鱼、牛蛙、泥鳅和各种鱼,血淋淋的内脏满地都是,散发出恶心的腥臭。
\n“好了,一个故事讲完了,现在我讲另一个故事,和这把小弯刀相关的故事。”唐红爻平视前方说。他沉浸在讲故事的快感中,没有看徐冉。徐冉声音颤抖着说:“好吧,你讲吧。”唐红爻又清了清嗓子讲起来。
\n那晚月亮太大了,明晃晃地照在桂芳街的天井里,像铺了满地白纱。从酉州古城回来后我就闷闷不乐,我喜欢的女人她为什么不高兴呢?我想并不是因为我去苍岭没给她说,她不高兴,而是她遇到了其他烦心事。我都快老了,除了母亲和妹妹,没女人关心过我。现在只有她对我好,虽然我和她不可能,但我不想她不高兴。心里太闷了,我想出去散散步。我拿出这把小弯刀摩梭了几下,它在月光下发出锋利的光芒,我把它揣进了衣兜。
\n夜很深了,街上的路灯都关了,白月光烤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。我在红卫桥的天桥上坐下来,想着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。当初我胆子真大,可能那是我在女人面前胆子最大的一次,简直有点不顾一切。我用难听的话打击她、讽刺她、劝慰她。当时她生气时,我有点想退缩,但我坚持住了,我感觉是我的坚持挽救了她。
\n月亮从钟灵山顶静静走过,周围铺满了白玫瑰花瓣似的云朵。凉风吹来有些冷,我正想站起来离开时,梯坎上摇晃着走上来个人。“兄弟,有火吗?点根烟。”那人凶巴巴地说。我感觉声音有些熟悉,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。正在回忆时,那人逼到了我身边,借着惨白的月光,我认出了他,不由心里冒起来一股凉气。
\n“这不是狠角色吗?”我心里说。正是当年他一铁锁让我噩梦不断。从菜园坝回来后,供销社大院早拆了,我只好来桂芳街租房住。前几年我还偶然听到他家消息,田孃患了精神病,挂在床架上离开了人世。狠角色有过四个女人。前两个和他结过婚,被他打跑了;第三个女人被他砍了两菜刀,出院就逃跑了,最后那个女人只和他生活半个月就跑了。
\n狠角色认出了我,拍着我肩膀说:“是楼上那崽儿吧,长高了哟。”我浑身颤抖,没回答他。“有火没,拿来烧根烟。”他又拍拍我脸。我使劲摇头。“你成心不借吧,你还敢不借呀?”他边说边在我身上乱摸。突然,我心里窜起股火来,烧得我浑身刺疼。我一把捏住他搜我身的手,死死瞪着他。他先是愣住了,随后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又丑陋又可恶。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,烤得我嘴巴和嗓子都冒了烟。
\n低头一刹那,我看见脚下有截砖头。烈火燃烧,热血上涌,狠角色狂笑着,我猛地捡起砖头朝他头上拍去。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。我怕他蹦跶起来,埋身往他太阳穴狠拍两下,才把砖头抛进河里。拍第二砖头时,我已没把他当狠角色,只把他当成我手上的鱼或蛙。
\n小城安静极了,白纸般的月光照在天桥上。我看着躺在地上的狠角色,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。细看起来,他和我手里剖杀的活物有何区别呢?我把他拖到梯步边,蹲下身子使劲把他扛起来,一直扛到红卫桥下。冷冷的月光照在河水上,反射着苍白的光来。我一件件剥开他的衣服,他穿得很周正,领带、皮带样样齐全。他肥白的身子露出来,真像我曾经剖杀过的大鱼。
\n“你可能知道我要干什么,但我完全是不由自主。”唐红爻看了看徐冉,冷静地说。
\n我掏出小弯刀,从他胸腔下刀。就像剖鱼,只一刀就划拉开了他肚腹。我掏出他内脏正要摘除时,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。没想到他的内脏比鱼和蛙味大多了。一阵恶心涌起来,我住了手。
\n怎样处理它?扔在桥下肯定不好,太显眼。正发愁时,我看到沙滩上有个很大的透明口袋,也不知是装过什么的。我把肥白的狠角色拢进透明口袋,挤出空气,用绳子扎紧封口,拖进河水里。干完这一切,夜已深,我感觉没了力气,努力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,直睡到第二天中午。
\n“好吧,两个故事都讲完了,很遗憾还没看过你跳舞。”唐红爻平静的说。徐冉听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。眼前这个男人,她曾爱过他。现在她既同情他又害怕他。“明天就要网格员面试吗?”她眼里转满泪水,柔声问道。“对,明天就面试,我准备带着小弯刀和两个故事去面试,要是我不再回来,你就抽空帮我退了房吧。”他从抽屉里取出把钥匙递给她。
\n时间仿佛突然凝固,唐红爻满脸羞涩,整张脸皱得更紧。徐冉缓缓接过钥匙,沉默了半天说:“我给你跳个舞吧。”他笑了笑,眉头仿佛舒展了些。她打开手机,找到段纯音乐播放起来,她踩着音乐的节奏开始翩翩起舞。
\n(原文刊发于《边疆文学》2025年第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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